怀念父亲图像文字与悼亡兼译后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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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念父亲:图像、文字与悼亡
兼译后记
︱初枢昊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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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年寒假前,即公历年1月底,一天中午,接到春辰兄电话,说《摄影理论》一书已联系好出版社,问我需不需要趁着寒假,将旧稿重校一遍。我一想,也好,几年过去了,当初刚译校完毕的痛苦感经过时间的冲刷,似乎已消失殆尽,现在再读,文中的错讹之处应该能自动浮现出来,于是,决心借这京城暖冬的寒假,再作冯妇。回家后打开电脑,一看,原文件最后的显示时间是年5月,也就是说,距离当初译校完毕,近3年的时光一晃而过。
我自己做事,多凭兴趣,素无计划,凡事做完即完,也甚少觉得有多少意义,但翻译《摄影理论》,却是印象深刻。回想起来,大约是年春,春辰兄策划,准备译介一批艺术理论书籍,当时我对摄影兴趣正浓,在美院开了一门选修课《西方摄影史》。我自己的对书的趣味,大致是国人趣味的缩影,偏重感性与趣味,对理性与逻辑,颇有些敬而远之,也许当时比现在年轻几岁,头脑一时发热,想颠覆一下自己的思维惯性,自忖“咔嚓一声就完的摄影,老外能扯出什么理论?”于是选了这本人多远之的书,没想到,接下来的三年,这几乎成为我痛苦的根源,工作之余,几乎全部的时间,都耗在了这本书的翻译上。西人理性思辨的偏爱,自己语言的不足,正应了鲁迅的那句“词典不离手,冷汗不离身”,其间甘苦,实不足与外人道。但译校完毕,交稿之后,一日,春辰兄很抱歉地对我说,书暂时出不了了,版权出了问题!实在说来,当时既感失望,却又略带一丝快慰,心想:“也好,这样的书,翻译的人都这么痛苦,看的人岂不更痛苦!”后来,间或问过春辰兄有没有什么进展,他便有些歉疚地说,正在联系别的出版社,我知他心下不安,遂不复问,直到春节前接到的电话。
原先校过两遍的书,此次再校,问题依然不少,每当发现错讹之处,便冷汗直流:“发现的已这么多,没发现的还有多少?”与春辰兄聊起这许多焦虑时,他说,翻译中的错误,无法避免,尽力而已,何况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,总要有人做,做总比不做强!我说,道理自然我也知道,只是安慰别人容易,安慰自己很难,但也只能这样自我宽慰了!
故乡有句俗谚:“挣钱好比驴上树,花钱就像鳖跳湾”。有时想,自己翻译的东西,自己尚有不明之处,遑论读者?希望不要南辕北辙就好!“信、达、雅”,信而达雅,何其难哉!套用这句俗语,庶几可以表达自己内心的忐忑:“达雅好比驴上树,失信就像鳖跳湾!”
在我读过的摄影书中,《摄影理论》大约是最抽象的,译校之余,常常怀疑,这种玄奥之论,究竟意义何在?到底有没有意义?有多少意义?没有理论,摄影不也照样摄影么?但有时也想,或许也有人如我一般,希望在摄影的现象之外,想象另一种可能性吧?!又或者,作为一种智力活动,可以用来改造我们的思维模式?这样想来,自己的辛劳,似乎又染上了一层意义的色彩!
二
摄影的本质是什么?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,但摄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,在最朴素的层面,大致不出罗兰·巴特《明室》所论——让后之观者,“有感于斯图”,知道“曾经存在”的人与事,原来这般模样!
但摄影的瞬间,从单向度的时间之流来看,便是死亡的瞬间:定格的瞬间,既是那一瞬间时间的死亡,也是被拍摄对象生命本身那一瞬间时间的死亡,因此,摄影便如身披诱人华裳的死神,在经意或不经意间,永无止歇地收割时间与生命!
《摄影理论》中,多处引用、探讨巴特的《明室》,而《明室》很重要的一部分,便是巴特本人在母亲去世后不久的“一个晚上”翻看老照片时,对“平淡的死亡”的感慨,一如朱自清《匆匆》的伤逝:“洗手的时候,日子从水盆里过去;吃饭的时候,日子从饭碗里过去;默默时,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。……我掩着面叹息。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。”其实,所有对似水年华的追忆,无论图像或文字,本质上都是对时间的追忆,企图在图像与语词间,拒绝死亡,拒绝遗忘。
《摄影理论》译校完的年,父亲尚在,再校的年春节,父亲已去世半年多,坟上也已杂草离离。校稿的过程中,似乎总感到冥冥中暗合着一丝摄影的意义——怀念。
三
30年前,我正是女儿现在的年纪,感觉时间仿佛缓慢得比缓慢更缓慢,当时,父亲正是我现在的年纪,正在中学教着语文,也正教着我的语文。放学回家后,常常是到了晚饭时间,他还没回来。作为教师家庭,家就在学校里,那时,教学区与生活区还没有分开,出家门不远,就是他的办公室,当时叫“语文教研组”,再往左一拐不远,就是我的教室。每每这个时候,母亲便要我去办公室喊他回家吃饭。我很奇怪他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?既不上课,也不辅导自习,也不打球打扑克,忙什么呢?后来才知道,他是在翻译果戈理的长篇小说《塔拉斯·布尔巴》。
父亲为人素倔,古文极好,认识他的人都称他“初夫子”。初中毕业时,因为他的父亲,也就是我的爷爷,不肯给村支书送礼,在一个什么都需要开证明的年代,便因之无法开出一份合格的证明,原因说来很简单,村支书是爷爷的一位晚辈,而爷爷又素来看不上他:“给他送礼,哼!”学习一直优异的父亲,就此无法进入位于县城的高中读书,只得回家种地。由于上过初中,在家种地的父亲出去参加招工考试,顺利被省水文站录取,但当时的水文站,还不是一个机关,或者,对他来说,还不是一个机关——他的工作是做具体的水文监测。他后来跟我们讲,当时的雨又多,雨量又大,常发洪水,一次夏季山洪爆发,正在河中监测水位的他和一位同事,差点被洪水卷走。这次遇险后,他下定决心,就算不吃公家饭,也不冒这险,当时年少气盛的我笑他胆小,他也不以为忤,只是说:“如果连小命都保不住,还不如回家种地!”
回村种地的父亲,并不甘心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,加之自小体弱多病,在农村,根本挣不到壮劳力的10分工,而只能挣妇女的7分工,越发促使他决心摆脱土里刨食的生活,想来想去,只有考大学一条路可走。当时考大学,对于全日制的高中毕业生,也算是难事一件,何况一位初中毕业生!况且,连课本都没有,只能找人借,赶紧抄完,赶紧给人还回去,还要千恩万谢!老师就更不要想了。遇到问题,根本没处问。权衡来权衡去,只能考文科,因为文科不像理科需要做实验,显然容易得多!而他此前一直不愿学文,总觉得政治高压之下,容易被揪辫子。
于是,父亲白天种地,种地的间隙也用来学习,晚上更要熬夜。这件事被村人知道后,有的暗中耻笑,觉得他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;有的则等着看笑话;我的一位大姑(父亲的堂姐)听说后,劝他不要痴心妄想,好好种地才是正经事。对于这一切,父亲一律置若罔闻。但第一次参加高考,父亲并没能考上。于是,这位大姑嘲笑父亲:“你要是能考上大学,我就扎瞎我的眼”(在我这位大姑看来,如果眼瞎了,就没法绣花了,而这是农村妇女种地之外最重要的一项家庭收入,显然这是句毒誓),从小受她气的父亲倔劲上来,回了一句:“考不上大学,我就一辈子不剃头”(剃头,是我们老家对理发的称呼)。这种气话,也就是一说,没人会当真。但父亲是真的当了真,真的不剃头,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头发越长越长,长到碍事,父亲便顺手将头发揪起来,挽成个道士髻,用根筷子簪起来,于是,天天顶着个道士髻的父亲,在乡人各种复杂的目光中,自顾自地去地里干活,自顾自地学习……后来,父亲终于在年考上了曲阜师范学院(现曲阜师范大学)中文系。
以一名初中毕业生,其实是农民的身份,没上高中,居然考上了大学,这在那年的文登县,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。几十年后与我聊起这件事时,他依然记得当时的戏剧性场面:刚从地里收工回家的他,遇到了我那位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大姑,她手里正拿着一封拆开的信,不好意思地对父亲说:“大兄弟,我们看有你的信,盖着公家的戳,不知是什么,就给拆了,是你的录取通知……”
父亲一生仰慕孔老夫子,听到我将孔子随意地称作孔老二或对儒家不以为然的话,便不高兴,颇为自己能在孔夫子的故乡上学为荣。但他也不止一次地说,曲阜师院是当时全世界唯一一所乡村大学——当时并不尊孔,也不像今天有各种神神怪怪的儒学大典,当时的曲阜,从他口中听来,颇为萧条冷落。我便问父亲,你不是说自己学习挺好的嘛,怎么才考上曲阜师院?他就会带点无可奈何地说:“当时我一个农民,也不懂怎么报志愿,就从北大向下一路填下来,最后一个才是曲阜师院,哪知道就被曲阜录取了,谁知道是因为成分不好?还是成绩不够好?”
但大学毕业后,辗转任教于荣成二中、文登晒字中学、文登二中、文登一中等校的父亲,似乎并不甘于做一名优秀的语文老师而已,工作之余,不打扑克,不下棋,不打麻将,也不打球,几乎将全部业余时间都用在翻译和书画中,至今他双钩临摹《怀仁集王圣教序》、临写颜真卿《争座位帖》和大苏、用红墨水在废报纸上勾勒《芥子园画传》等情景,依然历历在目,因此在同事中显得颇为格格不入。但他的狷介,就如曾经在农村种地时一般,一门心思地干自己的事儿……
《塔拉斯·布尔巴》翻译出来后,投过几家出版社,也托人问过,最后都不了了之,他大约也死了这条心。于是把精力都放在书画上,慢慢下来,在地方上也算是位乡贤。在我看来,他的书法,是真正的童子功,数十年孜孜矻矻,勤苦不辍,加之生活中不如意事颇多(早年“文革”险些被打成“反革命”,年前后曾两次有机会调到大学,但因种种原因而告吹,等等),因之每一落笔,即有端严不平之气,较之真正的高手,或有不到之处,但比起许多所谓名家,甚或过之。不过,他一生的执着,包括几十年中学老师的粉笔生涯,似乎也阻碍了他的进步,书法过于追求一字一划的完美,全篇的章法与布局,推敲稍显不足,画画得少,偏符号化,过于重视笔力而轻视墨韵,气有余而韵不足……有时我和他聊起这些,他并不以为然,笑话我是“眼高手低”的“空头理论家”,我说“眼高手低才能提高,眼要是不高,手怎么高?”这些话对他大约不过是春风过耳:“‘枕上思量千条路,明朝依旧卖豆腐’,各有各的路,哪是你说的那么容易!”
四
年国庆节小长假期间,我与妻子女儿一起回山东,当时见他,身体尚可,牙齿虽没剩几颗,但形容精力不错,看他写字,略显燥气,但笔力依旧劲健。当时心下暗想:“84未必活得到,80大概没问题。”
打小身体不好的父亲,常说自己活不到60岁,55岁那年,一天晚上梦到自己从万丈深渊边跌落,惊醒之后,一身冷汗,遂决意提前退休。没承想,可能是退休后不必为教学劳神的缘故,身体居然越来越好,似乎犹胜壮年。60岁过后的几年,仿如时光停止,我们眼中的父亲样子变化很小,于是自感欣慰的他,时常念叨:“不知能不能活到孔夫子的年纪?”
时间如流水,静水亦是水,并不因你感觉不到而停止流动,70岁左右时,他本已花白但浓密的头发,不仅几乎全白,也大为稀疏,牙齿也越掉越快,虽然他和我们都为他的衰老而担心,73岁这道坎倒是顺顺利利地过来了,这时的他,是真正欣喜于自己活过了孔夫子,于是开始展望新目标:“活过了孔夫子,再就是孟夫子了!”
年,女儿中考,这年的寒假,女儿忙着奔波于各种补习班,春节期间我们一家三口便没有回去。母亲来电话说,父亲感冒老是不好,有时后背痛,有时似乎又好了,医院检查一下,他说:“不用,老毛病,过一阵儿多休息休息就好了。”但感冒老是不好,背痛也时时发作,医院检查,而他似乎也暗暗感到自己的身体确乎真的出了问题,便不再固执,没想到这一去,就没能再出来:“胰腺癌晚期,已扩散。”
五
近20年前的年,父亲在辽宁美术出版社出过一本书画小册,作品选得一般,印刷也一般,这于是成了他的一个念想:出本精美的大书画集。他明白这是笔不小的花销,自己没多少钱,而我和妹妹又各自为各自的生活而劳碌,为房贷而辛苦,为孩子而操心,并无余力满足他这一显得有些奢侈的愿望,体谅到子女的辛劳,他几乎没与我们谈及这个话题,更多是在他入院后,母亲告诉我们的。尽管口头不说,但并不妨碍他暗中努力。
母亲告诉我们,这些年来,父亲有一项宏伟的计划:用行书抄录他选取的古代散文名篇,从先秦至清末,以《古文观止》做底本,以唐宋八大家为主体,共计一百余篇。其中既有陶渊明《五柳先生传》、刘禹锡《陋室铭》、归有光《寒花葬志》这类短文,也有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、鲍令晖《登大雷岸与妹书》这类长文,当然更多是荀子《劝学》、韩愈《师说》、柳宗元《小石潭记》、张华《吊古战场文》、苏轼《赤壁二赋》这类介乎长短之间的。他参酌不同版本,定稿之后,先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大致推敲一下章法,然后形诸笔墨。这些作品,用四尺宣抄录,满意的留下,不满意的就一遍遍地重写,除了极个别的能用单张纸写完,大多是要两三张或四五张才能将一篇文章抄完,最夸张的一件,有近30米长——他视此为一件从没有人做过的宏业!
在母亲详细告知我此事之前,每次回家,我都是无事忙,有时忙着读书,有时忙着手头的不知什么杂事,有时则写写刻刻,父亲便不打扰我,说“不浪费时间就好”。我大概知道他在抄写什么,至于具体,则不甚清楚。一次,他和我说起最近写的一批字,要我看一下,看后,我不止一次地劝他:“水平的高低,数量是次要的,重要的是质量,就算是写,也要讲一讲格式、章法吧?你以前写字,也是大幅、小幅、斗方、中堂、横披、楷行篆隶的,怎么这都一式横着写下来,既缺乏形式与章法的变化,又全是行书,没有字体趣味的差异,这不是布棋布算、千篇一律吗?而且这么长,你要别人怎么挂?怎么看?”听完我的话,他有些不悦,说“写字我还不比你懂?我这是讲求统一。我的事不要你管!”
对于书画篆刻,我自己投入精力不多,但时常琢磨,偶有朋友托我写点字,如果碰巧他在旁边看我写字,便说:“功力不够,胡涂乱抹!”一次,我临了一幅台静农的隶书,自觉高古,心中有点得意,写毕挂在墙上,午觉后醒来,再看,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,仔细审视之下,发现有一处笔画有改动,气息一看就不是自己的笔致,我便有些生气地冲他说:“你有你的审美,我有我的标准,我的字你不要乱改”,他有点不屑地说:“钩钩枒枒,春蚓秋蛇,有什么好的?!”我愈发恼火:“你可以不喜欢,但没必要自以为是,就算你功力深,未必就代表审美高,凭什么非得以你的是为是,以你的非为非?”见我生气,他便不再说什么,扔下一句“再写一张不就得了”,甩手而去。这件事后,他和我多少有了点话不投机的芥蒂,别的一切照旧,但他心中的宏业,不复和我提起,我也没有多想,以为他许是听进了我的话,许是就此罢手,日子便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。
直到他住院,我从北京赶医院探望他,母亲才告诉我,这些年来他一直固执地在忙着这件事。母亲与我商量,能不能出本大书画集,让他在去世前看到样书,也是个安慰?
于是回京后,我便向朋友咨询,这种规格的书画集,从选作品,到拍片,到拿书号,到制版,到出样书,大约需要多少钱?多长时间?答案是,至少20万,至少半年。告诉母亲后,她很担心:“不知道你爸能不能等得到半年?哪来这么一笔钱?”我把网上搜索和咨询的结果及我们的意见告诉她:“一般这种病,从发现到去世,短则一个月,很少有熬过半年的。钱虽然不少,但我和我妹也凑得出来,实在不行,把老家的房子卖了,不也就够了?只是,这时出这书有多少意义?我们当然愿意满足他的愿望,但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个奢侈的愿望,而不顾及自己的能力,有多少必要?何况现在的关键是让病人少受罪,这才是最要紧的。”
癌症之中,胰腺癌号称“万癌之王”,其痛苦可知,但在胰腺癌中,有很少的几率,由于原发位置的差异,痛楚感很轻,父亲便是不幸罹患此疾中的幸运极少数,直至去世,连止痛针都没打过,感到痛时,吃点止痛片,痛楚也就对付过去了。每每这时,母亲便感叹:“都是老辈子积德,才让你爸不怎么受苦!”因果报应之类,我一向并不如何相信,只觉得运气罢了,但这时也便附和一下母亲,同时劝慰她:“我爸一辈子好喝烈酒,以前你老嫌他腻酒,没准也是因为酒喝得凶,痛感神经迟钝,越发不大觉得到痛,谁知道呢!”
六
父亲在世时,和我闲聊,我常惊异于他不凡的记忆力,多少陈年旧事,说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,于是建议他:“书画之事,娱情而已,现在的世道,有多少人真懂?有多少人关心?耳食而已。一般人眼中,不过就像下军棋,军长压师长,师长压团长,职位高的自然比职位低的水平高,你也不靠书画吃饭,一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,倒不如把你讲的这些老黄历写下来,倒真的有点《聊斋》的意思!”一向不以我的话为然的父亲,这次倒真的听了进去,断断续续两三年,在看似平静的故乡表面下,发生的许多或沉实或怪诞或血腥的往事,一一从他笔下复活:我的太爷如何千里寻找怒而出家的儿子(我爷爷),邻村遭雷劈的小媳妇,《狂人日记》般心被人挖出来炒了吃的乡邻……
在母亲看来,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老故事,包括父亲写出而没机会出版的小说,并没有多少意思,只有书画,似乎才是父亲的正业。因此,父亲去世后,她仍念念不忘出书画集一事,我一再劝她:“人都不在了,再出书有多大的意义呢?又不是大师,无非就是个念想!现在人出画册、出书法集,或是画廊代理,或是赠友,或是忽悠,我们什么都不是,出完后,堆在那里,不是心头添堵吗?”见我不热心,母亲便向几位相熟的父亲早年弟子抱怨。其实,父亲去世前,母亲曾向他们提过这件事,其中一位弟子自告奋勇,表示愿操持此事,联系众弟子,集资筹划,被我劝阻下来:“这不合适,这不成了劝捐么?”但这位热心的弟子跟母亲说:“这怎么是劝捐?我们是很自豪能赶上初老师这样一位良师,您就放心吧!”后来因父亲的身体日非一日,于是搁置。
这时母亲又向人提及此事,我多少有些不耐烦:“这事完全不合适,人家客气,我们怎么能就真的就不客气。这些师兄师姐,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,大家凑份子,有人愿意,有人不愿意,有人条件好,有人条件不好,但起哄之下,又驳不开面子,往往心生怨气。本来对老师还有感情,这样一来,变成了怨气,我爸地下也会不安的,何况我们自己又不是没有能力。”母亲说,“你们又要还房贷,孩子又要上学,又要日常开销,手里那点钱,哪儿敢动?”我说,“对呀,别人也都是这样啊!又不是真有钱,就是真有钱的,未必就愿意掏钱,所以这事根本不合适!何且,我爸去世前回光返照时,我不是跟他交待过吗?我和他一样,都是脸皮薄、不愿求人的人,更不愿麻烦别人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,能做多少算多少,但至少保证我们会好好珍惜的,他不是也一再点头的吗?”母亲于是叹息……
七
死亡到底是什么?当然是一种必然。王朔戏言,有生不出来的,没死不了的,早死晚死都是一辈子。但凡事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。死亡搁在别人头上,不过是个概念或数字,搁在关心者身上,似乎才是真实的死亡,才有真实的质感。英国作家斯蒂芬·凯夫(StephenCave)曾写过一篇文章《死亡既是灾难一场,也是微不足道》:用生态学的语言来说,生命和死亡是一体两面、相互依存;就人类本身而言,也是构建在祖先的累累白骨之上,一切摆脱死亡的企图其实是在否定生命……但人生天地间,通常情况下,总是渴望尽可能地延长生命,并有多少人渴望永远地活下去,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,千秋万世,永垂不朽,这一切,在莎士比亚眼中,便是悲剧之源:“苍蝇之于烂漫的孩童,正如我们之于诸神”。从诸神,或造物主的角度来看,我们的死,与我们眼中的苍蝇之死般微不足道。但这并不能让我们停止奋斗,停止怀念,“人生代代无穷已”,却并不妨碍人生代代各自悲喜,因为,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,别人的悲喜并不能替代我们自己的悲喜!
父亲去世那天的上午10点,医院病床边的我,被陡然响起的高亢刺耳的警报声吓了一跳,当时已近乎昏迷,处于弥留之际的父亲,也被凄厉的警报声刺激得惊恐地睁开眼,茫然的瞅着我,我只能敷衍他:“是打日本鬼子的!是打日本鬼子的!”一生痛恨日本鬼子的父亲,于是似乎得到安慰,平静下来,渐渐又昏迷过去,直到下午3点多的回光返照!
回光返照时的父亲,体力、精力已被疾病彻底耗干,无法言语。母亲为让他安心住院,一直没告诉他得的是胰腺癌。故乡胶东的风俗,人临死前应让濒死者知道自己得的究竟是什么病,明明白白地踏上黄泉路。我揣测,父亲应该知晓自己得的是恶疾,只是,对于终极死亡的恐惧,淹没了他超过孔夫子、追赶孟夫子的常愿,使他竭力回避在我们面前提及死亡,好像借此可以延缓死神收割自己的脚步!于是,没有遗嘱、没有遗言。在他回光返照时,他身后母亲的安排、他的后事、如何埋葬、他一生的心血如何处理……一切的一切,完全靠我们的猜测,一件一件地摆出来,然后让他点头,所有这一切完结后,气若游丝的他依然撑着不肯闭上眼,我想,死亡的无可慰藉,对人世的留恋之外,或许是他的不甘心,不甘心心愿未了,尘世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,便劝他安息:“人一辈子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,你奋斗了一辈子,不甘心了一辈子,始终觉得不如意,但多少人能觉得如意?就是我,不用想都知道,到死的时候也必然会有许多的不如意!你不要觉得不甘心,命到了这里,就是到了这里,谁也没有办法,就是庄子、李白、苏轼这样的天才,不是也要死的吗?他们也会有不甘心的!命,多长算长?多短叫短?多长才能甘心?就是我们,总归也要老去,死去,不过是比你晚走些罢了。你有你的事情,我们有我们的事情,你的事情我们会记在心里,会尽力,但也只能是尽力,一代一代的人,过去的,又有多少能被人记住?或者被人记住,或许就过去了,尽人力而听天命而已,你就安心地去见你的孔夫子和孟夫子、我爷爷和奶奶吧!”听完之后,他才慢慢无力地阖上了浑浊却有泪光闪烁的双眼。
八
父亲生于年“七七事变”后,去世于年5月24日晚9点,事后我问朋友才知道,5月24日上午鸣响的是威海市防空、防灾警报,之所以定在这一天,是因为这是年5月24日英军强登威海卫的日子。父亲的一生,生于战乱之时,死于忧患之日,但他对自己认定的事业的追求与执着,对自我的期许,颇有几分堂吉诃德,带有一丝幻想的色彩,但又没有坠入疯狂,这种小知识分子式的学术幻想与追求,如果说不是略带不敬的话,我愿以他的名字称之为——“初守山学术幻想症”。或许,正是这种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幻想,让我们不惮于从事一项项超乎自己能力的工作,一如我的不揣鄙陋,翻译《摄影理论》,而我,愿藉此怀念父亲对追求的执着!
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死去何所道?托体同山阿。”愿长眠于昆嵛山下祖茔的父亲,在四季的轮回中,在山间明月清风的照拂下,在木石杂草的摇曳间,在鸟飞虫鸣的吟唱中,在列祖列宗的陪伴下,望峰息心,永安他不安的魂灵——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!哈利路亚,阿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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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枢昊
年3月6日
于中央美术学院
子为青衣,江水不竭。
但为学术,沉吟至今。
螽斯羽振,聊作鼓瑟。
臧否历史,何枝可依?
初枢昊/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