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继父的家中,再没我的位置澎湃在线
2023-2-17 来源: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:次
原创王娟全民故事计划
管理户籍的警察建议爸爸从佳姐的母亲入手,因为佳姐被带走时年纪尚小,又在相对落后的农村,很有可能没有户籍或是改了名字。
—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个故事—
一
年5月,我高二,那天我放学回家,佳姐在我爸妈的房间躺着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。她正在睡觉,眉头紧锁,看起来有些难受。
我仔细一看,发现了她的特殊之处。就像是在衣服下藏了一个大气球一样,她的腹部圆鼓鼓的,瞬间我意识到,原来她是个孕妇。
奇怪的是,爸妈都不在家,我看她睡着了就没打扰她。蹑手蹑脚地走到座机旁,给妈妈打了个电话,然而妈妈并没有向我介绍这个陌生姐姐是谁,只是让我不要打扰姐姐休息。
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和爸爸去哪了、什么时候回来,妈妈就随口叮嘱我在家好好写作业,关好门窗注意安全,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。
放下电话,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写作业。没过一会儿,佳姐睡醒了。她笑着跟我打招呼。相比我对她的陌生,她对我仿佛了解很多。
一阵尴尬的寒暄,她问我晚饭想吃什么。本来我是非常挑食的,但面对一个陌生人,又是一个孕妇,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说:“不用太麻烦,要不我们到我外婆家蹭饭也好,就在附近。”
短短十多分钟,我发现佳姐身上更多的异常之处。她的肚子大得出奇,但是她的手臂和大腿都很瘦;她的听力似乎不太好,我们聊天过程中,同样一个问题她会反复发问。
那时我已懂得一些人情世故,他人的事不便多问,况且对方说不定有难言之隐。
我们最终没有去外婆家蹭饭,佳姐说她做饭,好像是炒鸡蛋和菠菜汤。我记不清那顿饭的味道,只记得当时我们吃得很开心。
我开心是因为吃完饭可以好好休息,不知道为什么,佳姐也很开心,当时我完全没有在意,只是以为她饿了。根本没想到更多的事。
二
那天晚上,爸妈没有回来。
第二天一早,外婆像事先知情,早早送来了早饭。当我再次放学到家,爸妈已经回来了。他们看起来很累,佳姐和外婆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,看到我回来,爸妈迅速回到房间里把门关上,继续小声说着什么。
从爸妈疲惫的神情和躲闪的谈话,我隐隐有了一些猜测。佳姐要在我们家住下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我是单亲家庭的小孩。在我很小的时候,父母就离婚了,法院把我判给了妈妈,我的亲生父亲选择净身出户。
现在我们一家住的房子,是当年他们离婚时,法院判决书上写着的留给我成年后继承的财产之一。听外婆说,我3岁的时候妈妈下岗了,她没在都是亲戚熟人的城里继续生活,而是带着我到外面打工,用她为数不多的积蓄做一些小买卖,几年后遇到了我现在的爸爸。
继父是个农村人,因为在老家种地挣得少,就跟着兄弟出来打工赚钱,踏实可靠,不怎么会说话,也没上过几天学,但是他很大方。
在我的印象中,有一件记忆深刻的事,我七岁时,眼看着就要上小学,继父给我买了一个当时非常流行的卡通书包,那个书包很贵,妈妈一直舍不得给我买。也是因为我要上小学了,妈妈和他商量后,决定一起回到我和妈妈原来生活的地方,老家的房子正好是学区房。
我们一家三口,在老家生活平淡,佳姐的突然出现,彻底改变了我们家的生活节奏。
转眼,佳姐已经在我家住了一个月,我白天要上学,平时也只在吃晚饭的时候碰面。突然有一天,家里又多了个陌生的男人,看起来三四十岁,邋里邋遢的。也是在那天,妈妈让我收拾东西到外婆家住一段时间,说姐姐一家要住一段时间,要把我的房间给佳姐的家人住。
当时我一定是满心欢喜地收拾自己的书本和衣服。外婆家离学校更近,外公经常会带我去吃汉堡,我喜欢和外公外婆住。等我收拾好之后,爸妈没有送我,让我自己出发。爸爸那几天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,不太说话。
三
年,我第一次对继父改口叫爸爸。
当时妈妈就告诉我,我还有一个素昧谋面的姐姐,是继父的女儿。只是在她很小的时候,她的妈妈就带着她跟了别的男人。继父为了找她们已经找了很多年。直到遇到了妈妈和我。
后来在我们生活的这么多年里,他就像是我真正的亲人一样,做好了每一件一个父亲该做的事。他会给我买好吃但有些贵的小蛋糕,会替我教训课间欺负我的男同学,会在开家长会时和妈妈表扬我的进步,也会教导我要努力学习本领,自己的知识和本事是谁都抢不走的。
现在的我,每当经历生活的磨砺时,都会想起爸爸坚韧的一面,给了我面对生活的勇气。偶尔回忆过去,也发现家里一直都是和谐的。
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佳姐出现在这个家。说实话,我心里感到很震惊。她21岁,即将临盆,蜡黄的脸上像是写着“愁苦”,眉头紧锁。
爸妈在一起的这些年,爸爸从未放弃过寻找佳姐,但无论是身边的亲人朋友,甚至爸爸去了当地的公安系统寻人,都是一无所获。
管理户籍的警察建议爸爸从佳姐的母亲身上入手,因为佳姐被带走时年纪尚小,又在相对落后的农村,很有可能没有户籍或是改了名字。
事实上,佳姐确实改了名字,落户在她继父的户口上,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人。在外婆家住的第二天,外婆就告诉我,佳姐的妈妈带着她嫁到一个很偏远的地方,从来没告诉过佳姐,她的亲生父亲是谁。是父亲告诉她的。
后来的几年,佳姐又有了两个妹妹、一个弟弟。等她再大一些,就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。她的继父做主,把她嫁给同村的一个大她9岁的男人。男人家里有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哥哥,父亲早年去河里捕鱼淹死了,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。这些事,我都是第一次听外婆说。
“那她愿意么?她那么年轻!”我不解。
“估计也没办法吧,听说出嫁的彩礼要了10万块,她妈和她婆婆讨价还价最后要了6万块。”说到这里,外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听你爸说,这孩子命苦得很,刚上小学三四年级,她妈就生孩子了,家里少一个干活的人,她被叫回去干活,帮忙哄孩子。就再没上学。”我身边的同学都在学校附近住,从没听说过谁家会因为要哄更小的孩子而让正在上学的孩子辍学。对我来说,这些事像是天方夜谭。
“你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这个事,好像你多优越一样,你就当你不知道。”外婆嘱咐我。
其实,我那时的生活没有因为佳姐的到来而发生太多改变。即使有,我也未放在心上。
家里的其他人就不一样,佳姐的肚子一天天变大,分娩的日子临近,妈妈的情绪越来越焦虑,偶尔还有些暴躁。以前她不会对我的学业要求太苛刻,也不要求我的分数,但自从佳姐的婆婆和丈夫住进我家以来,妈妈经常会在晚上给外婆打电话,让外婆督促我好好学习。
那段时间,随着学习难度的增加和来自高考的压力,尽管没在妈妈身边,我也不敢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。后来佳姐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儿,等到佳姐坐月子结束,爸妈出钱给佳姐一家在外面租了房子,我才得以重新回家。
妈妈来接我时,外婆和她嘀咕说应该让佳姐的婆家出钱,妈妈的态度很坚决,说我们也应该为她多花些钱,毕竟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。
四
这天,我放学到家,发现只有妈妈一个人在,她疲惫地在床上躺着,我一问才知道她最近晚上都没有睡好,今早起来就开始头痛。
见我回来,妈妈给外婆打电话,请她过来帮我们准备晚饭。外婆很快就到了,还带来做好的饭菜。趁着将饭菜放进锅里加热,外婆让我去看会儿电视准备吃饭,拉着妈妈说话。
我调低了电视音量,听到她们在说佳姐的事。
她们说的是佳姐分娩的那天,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太大了,超过8斤,她生产时年纪小,体重轻,又是第一胎,生了好久还没生下来。眼看着佳姐体力不支快要晕过去,医生强烈建议剖腹产,多次强调孩子很容易窒息。
妈妈说,当时佳姐的妈妈、婆婆、丈夫、还有好多亲戚都在,她和爸爸为了给佳姐拿待产的东西和食物,医院两头跑。
等他们拿好东西跑到产房外的时候,就听到佳姐的婆婆在那大声地喊:“我们就要顺产,孩子大点怎么了,我当年生我儿子的时候,我儿子也可大了,我硬是生下来了。我儿子现在好好的,有啥不能生的,这剖腹产得花多少钱啊,你们就是欺负我媳妇年纪小,吓唬我们,骗我们花钱,医院”。
佳姐的亲妈坐在一旁,面无表情,亲戚们窃窃私语也没有一个出主意的。倒是医生像是见惯了这种场景,直接大声问:“有没有产妇的直系亲属?产妇的丈夫在么?”
“那她男人就没吱声?”外婆气得大声喊道。
“吱声了,他说他也没生过孩子,不知道咋弄,然后问要花多少钱。到这,我们俩看不下去了,她爸就说他签字行不行,医生问他和产妇是什么关系,我说他是产妇的亲生父亲。”
“好,产妇现在的情况紧急,希望你们尽快同意剖腹产,现在确实是没别的办法,产妇本来就年纪小还偏瘦,孩子太大了,她干使劲,孩子也不动弹,现在已经体力不支了。”
医生又迅速重复一遍产房内的情况。
“我签!我签!我签。”爸爸赶紧签了字。
佳姐最后拼死拼活地生了个女儿,爸妈都很高兴,尤其是爸爸,妈妈说他激动得都哭了。他俩商量给佳姐一万块钱,当做给小孩子的红包钱。这钱转天就被她的婆婆拿走了,说是剖腹产花了不少钱,这些钱都要交手术费,不够就再找同意签字的人要。要是有剩下的钱,医院来看望的乡亲们吃饭。
妈妈说她本想找佳姐的婆婆理论,可是外婆劝她,“她的亲妈都没有说什么,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。”妈妈叹了口气,默认了外婆的话。
那顿饭,我们吃得很平常,外婆在一旁看着,在我面前,妈妈当这些事没发生过。
五
几年时间,我就快要习惯自己多了一个姐姐。
她几乎很少来我家,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出租屋里照顾她的女儿。
爸妈偶尔会去帮她照顾小孩,爸爸还会在我们一起吃饭时给我俩一些零花钱。佳姐生孩子的时候年纪不大,坐月子时也受了很多罪,后来慢慢恢复,看不出面黄肌瘦的初见模样。
随着佳姐身体状态的日渐丰腴,我能够感觉到的佳姐一家的生活似乎也从一地鸡毛走向正轨。只是没想到,变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。
年,妈妈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,从确诊到去世,8个月。
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,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。
我申请休学一年,在妈妈生命最后的8个月里,每天都和她在一起,听她讲我小时候的事,医院接受治疗。妈妈还乐此不疲地教我做饭,她说她要把她的味道留在我的身边,让我想她了,不管在哪,也能自己炒个菜。
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化疗的可怕直到现在都是我内心最大的恐惧。妈妈剩下的时间,几乎都花费在了两个地点,医院。
在家陪伴妈妈的一直是我,医院治疗最痛苦的时候,陪在妈妈身边的一直是爸爸。也是在那时候,我真正理解为什么我是妈妈的女儿,而爸爸是妈妈的伴侣。
在我面前,妈妈是坚强的,不怕苦也不怕痛。在爸爸面前一切就变了,她变得胆小、脆弱,变得害怕失去,变得恐惧死亡。
我也渐渐意识到,如果妈妈不在了,我和爸爸其实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。这些妈妈没有跟我交代,可我心里暗暗做了决定。
妈妈离开后,我继承了爸妈夫妻财产中属于妈妈的那部分和妈妈的婚前财产,这些钱在支付妈妈的医药费之外,足以支撑我完成学业。
而自从妈妈离开,我和爸爸似乎一夜之间失去了联系我们亲情的纽带,最终在我返校之前,我俩选择各自拥有新的生活。
继续读大学是我将自己从死别的痛苦中渐渐抽离的最适合的办法。
我也的确没有办法再面对没有妈妈的家。
离家的前一天晚上,外婆外公来家里帮我收拾行李。家里真的变得空空荡荡。
随着爸妈婚姻的结束,爸爸把属于他的东西都搬去了姐姐家,把家门的钥匙还给了外婆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也理解他的做法。
我和爸爸再次见面,是妈妈去世一周年。我们和外公外婆一起去扫墓。
爸爸苍老了许多,祭拜后,我又匆匆回学校。
等我再回来时,外婆告诉我,那天爸爸和他们聊了很多,有以前的事,也有妈妈走了之后的事。有一件事是和佳姐有关的,爸爸说佳姐的婆婆因为她生的是女儿,要她再生一个。
后来爸爸扬言,如果佳姐的婆婆再强迫她生二胎,就让她离婚,佳姐的婆婆才肯作罢。
昨天晚上,我碰巧看到爸爸和佳姐发的朋友圈,他们现在生活在一起,佳姐的手很巧,爸爸帮她在大学城附近开了一间精品手工店。
爸爸也不再工作,每天帮忙接送上幼儿园的小孙女,剩下的时间就在佳姐的店里帮忙。
我们偶有联系,但也不多。
作者王娟,学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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